李天鹤
8月,横山村的雨季依约而至。又一个寻常的傍晚,载着清澈甘甜雨水的云层从四面八方涌来,聚在横山村上方,越聚越厚,只等一声雷讯,便可将满身的雨水卸下。
村如其名,横山村200多户人家白墙灰瓦的屋舍高低不一坐落在横着的山脉上,彼此间被茂盛的林木隔开,又被一条条上坡下坡的路连接着。村庄里时不时传来三两声狗吠和阵阵清脆的鸟鸣,家家户户的屋顶上,渐次升起的炊烟朝着云层而去,似想要加入它们,又似要打破它们的堡垒。
我是跟着风声驱车进入横山村的,沿着村子里“之”字形拐来拐去的小路。车子在浓郁的绿荫中一路前行,不知路过了多少户人家的门口,才到了村委会。一个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的汉子迎上来。我说想去看看石斛,他马上扭头骑来一辆“哐啷”作响的旧摩托车。我跟在他后面,又拐了一段下坡路才到了石斛种质资源中心。他再三抱歉说不能陪我,村委会就他一个人值班。我心下倒有些窃喜,一个人多好啊!我想看哪里就看哪里,想看多久就看多久。
看他骑着摩托风风火火地离去,“哐啷哐啷”的声音渐行渐远,我转身走进了种质资源中心的大门。眼前的种质资源中心并不算太大,一条水泥路把种质资源中心绕了个圈,水泥路边,又有数不清的小道,一头连接着水泥路,一头连接着树下。树的种类很多,核桃树、桃树、梅树、芒果树以及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树。高高矮矮,有粗有细的各种藤蔓和野草在树与树之间的小路边肆意生长着。水泥路面干干净净的,只有几片叶子落在上面,小岔道上却无一例外地布满绿色的青苔,森林的气息夹杂在精巧的人工布局中,不见丝毫突兀,反而莫名和谐。
我沿着水泥路踱步,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,寻思着石斛在哪呢?不知不觉间,山外吹来的风已把村子里的炊烟吹得东倒西歪,雷讯也从远山滚滚而来,天地愈发暗沉起来,大滴大滴的雨水终于脱离了云层的掌控,重重地砸落。嫌不过瘾,干脆瓢泼盆浇般倾泻下来。我慌慌忙忙躲进了一棵粗壮敦实的芒果树下,周围的树木被风吹得频频弯腰,丝丝缕缕似有若无的幽香阵阵钻入鼻间。寻香一看,我竟是无意间闯入了石斛王国,而那香,便是石斛王国里,朵朵绽放的花朵的芬芳。
仔细一看,周边的石斛竟是多得看不过来,原来,石斛都藏在了葱郁的绿荫中。人在水泥路上行走时,只看到茂盛的树木,哪会留意到寄生在树干上的石斛呢!细细看去,这里的石斛有很多种类,每一种下面都挂了小牌子,标注了石斛的名字、科属、产地、种质编号、采集地及采集时间。眼看着雨越来越大,芒果树的树冠成了漏雨的伞,我头上身上都被打湿了。于是,我干脆从树下走出来,在雨中寻着树荫深处走去。一圈下来,只记住了几个名字:玫瑰石斛、报春石斛、密花石斛、束花石斛……
让我惊喜的是,这些石斛大多都正在开花,花朵的颜色和形态都不一样。红的、黄的、粉的、白的、紫的,甚至有绿的。其中,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晶冒石斛和龙石斛的花。晶冒石斛的花朵以五个瘦长的花瓣和一个略胖的花瓣组成,瘦花瓣顶部是淡雅紫,胖花瓣顶部也是淡雅紫,底部却是嫩黄,嫩黄深处小心翼翼包裹着的是更加娇嫩的花心。所有的花瓣都微微后仰,像身段轻柔的女子,在风雨中柔弱又坚定地起舞。龙石斛的花虽也在风雨中摇曳,模样却与晶冒石斛大不相同。白色的花朵,侧面看去要落不落,就像是掉落半空突然被花梗拦腰接住,又像是一只伸长了脖子的大雁,飞翔中被花梗从背部牵着。这让我想起风筝,龙石斛是放风筝的人,花朵就是它的风筝,它把花朵放出去,等待花朵完成授粉,完成花朵的使命。从正面看,它嫩黄的花心在微微张开的晶莹白的六个花瓣里,又纯洁又美好。但无论怎么看花朵,都似乎与“龙”无关,那为何会取名“龙石斛”呢?我看了又看,猜测可能与它的茎有关,但真相如何,估计只有石斛王国的居民知道。
横山村的居民依靠着大地建起家园,石斛王国里的子民则是依靠着一切可供扎根的事物生长。无论是我躲雨处树木们高高的枝丫,还是矮处的树干,就连种质资源中心的小路边、石头上、枯木里、花盆中都有它们的踪影。想想那些生长在山野里的石斛,又看看石斛王国里这些居民。我突然想起余华在《文城》里的一段话:“命运就像蒲公英,风起而涌,风止而息,落到肥处迎风长,落到瘦处苦一生。”这样看来,比起山野里那些只能把命运交给自然,交给老天的石斛来说,这里的石斛无疑是幸运的。失去了在山野自由生长的可能,却得到了精心的呵护和更好的传承。如此,自由和传承之间,孰轻孰重已不能轻下论断。
此刻,大雨把横山村的居民们逼进了屋檐下,却把石斛王国里大大小小的子民都唤了出来。这真是一场天赐的盛大宴会,石斛王国里,2466户子民,每一户都在风雨声中努力把自己的茎叶探出来,痛痛快快地洗浴,又把每一条根扎得更深更紧些,好吸取更多的雨水,获得生命必需的水分。
横山村存在了多少年,我无从得知,但石斛王国却是一个才走过11个年头的崭新世界。在这里,目前已经完成花种质鉴定620种,它们中有的来自国内各地,有的来自缅甸、老挝、柬埔寨、越南等国家。当然,石斛王国里,也不全是石斛,譬如其他兰科植物就有370种,药用植物48种,这些都是已经在王国里有了户籍的居民。还有420多份种质尚未完成鉴定,正在排队办理落户手续。王国里一派生机盎然,井然有序。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子民们的注意,它们都忙着呢!忙着生长,忙着在天地间,争得自己的一方天地,传承下自己的一脉生机。对于我这样只来旁观却不打扰的看客,它们无意分出精力应付,只在偶尔被我挡住雨水时不满地颤动一下身子,或者被我小心拂过花朵时,娇羞地舒展花瓣。
对于石斛王国来说,我是个与它们截然不同的种族,我的旁观,它们或许能感知,或许不知情。譬如那些站在高枝上的石斛,只顾着自己生长,哪有空闲低头看一眼路过的我呢!对于它们来说,活着,生长着,把基因代代传承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
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天。雨蒙蒙的天随着雨水的倾泻变得越来越空,越来越高远,厚重的云层渐渐变薄。天空从暗沉变成灰白,最后随着一阵呼呼的风声,雨收云散,最后一缕夕阳照进横山村,又照进石斛王国。雨水从我的头上、身上、裤腿一路向下,自鞋底流出,与石斛王国里的水流汇拢一处,朝着横山村下的溪流而去。我甩一甩湿漉漉的衣袖,石斛王国的子民们也抖一抖身上的雨水。
离开横山村时,我看见人们开始从屋檐下走出来,或背着竹篮,或扛着锄头。当我回望种质资源中心的石斛王国,那里寂静无声,成千上万朵石斛花在夕阳的照耀下,散发着暖暖的光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