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刚
近日,重温唐诗,读到李白的《白鹭》,感到分外亲切:“白鹭下秋水,孤飞如坠霜。心闲且未去,独立沙洲旁。”我们上小学时,老师为我们讲解杜甫的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”这首绝句时,她是用实景为我们讲解的。她把我们带到离学校后门不远的田野,指着晃桥河边柳树上的几只喜鹊说:“我们这儿没有黄鹂,就以喜鹊充当吧,你们听,它们‘喳喳’地叫着,它们的叫声喜气洋洋,把柳树都叫绿了;而白鹭,你们看,就不只是一行两行了。青天,就是蔚蓝色的天,看我们头顶的天空多蓝。”她用手一指。的确,在田野蔚蓝的上空,飞翔着十几行白鹭。多年过去,我总觉得这是老师给我们讲过的最生动的一课。
绿水青山的滇南,可以说是百鸟的天堂或乐园。每一个乡下孩子,都对鸟类见识多多,对白鹭这种水鸟,我们更是司空见惯。可它竟出现在唐代大诗人的笔下,让我们对白鹭平添了不少兴趣。在鸟类中,白鹭是很有特点的:它们个子有鸭子般大小,但远比鸭子轻盈纤巧。它的嘴喙长而尖,脖子又细又长,飞翔时,却把脖颈收缩成一团。翅膀一打开如两把大扇子,只那么轻轻一拍,就能滑翔几十米,它们的尾巴很短,腿却细长细长,最好看的当数它们头顶那几根羽毛,风一吹左右摇曳。让人惊叹的是它们筑在高大的树上的巢,每个竟有脸盆那么大。一株大青树上会藏匿着七八个这样的巢。早春,几十只白鹭连行接翼地往来于树上和田野村庄,辛勤地衔草叼毛咬泥抬枝,精心构造它们栖息的巢穴。巢穴一打理好,阳春到了,雌鹭便忙着下蛋,蛋有鸡蛋大,又白又亮。夏至,小鹭破壳而出,每天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投射到树上时,感应般地,这些小鹭立刻爬出暖巢,站在树枝上摆出了各种不同的姿势,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。当太阳洒满树身时,它们开始练翅,先是从这株树飞到那株,十天半月后,它们栖息的大树成了它们和父母一起起飞的平台,在晨风中,一双双翅膀如一片片白帆,徐徐地张开了,一只接一只的白鹭,从大树射向青天,似在应和杜甫诗歌那美好的意境。
白天,它们像最辛勤的农夫,在水田、洼地、沟旁、河畔巡视,常常只用一只脚独立着,另一只则收缩在翅翼下,很长时间才互换一下。一发现目标,它们又尖又长的喙就派上了用场,深深地扎进水中、泥土里,稳稳地叼出田螺、蚂蟥、蚯蚓,更多的是晃桥河的小鱼小虾。一次,我近距离地看到,一只白鹭用它钳形的长嘴紧紧地叼住一条手指粗的泥鳅囫囵吞下,泥鳅在它的喉咙蠕动了好一会才渐渐平息,而那只白鹭,若无其事地又去寻觅其它食物了。白鹭最爱吃的食物还有蜻蜓、蚂蚱、蝴蝶。它们也讲究荤素搭配,刚出土的草芽会被它们连露水一起啄食,还有鱼腥草、水葫芦等水生植物,也见者不拒。在鸟类中,我很少见识到有白鹭这样聪慧的鸟。它们总是一只白鹭守着一个水口,联合捕食,很少有失手。而一发现鹰的袭击等险情,如果来不及飞离,它们就会迅速潜入水下或在有其他覆盖物的地方隐藏起来,把整个身子沉在水下而只留长长的嘴的二分之一用以呼吸。白鹭是一种益鸟。难怪庄稼人会说,白鹭多的年成,庄稼就会有好的收成。庄稼人总像对待燕子、布谷鸟、猫头鹰、青蛙等益鸟益虫一样怜爱白鹭。
我总是爱用眼睛来回忆以往,也许这样能使往事显得更加真切。那时,童年的我常赶马到龙潭坡上放牧,太阳偏西时,从高高的山岗上俯视田野,只见村庄升起淡蓝的炊烟,成千上万只白鹭在旷野湛蓝的上空盘旋飞翔,花样百出。远远望去,天空像飞动着无数洁白的花朵。它们弧形的翅膀无限地伸展开来,上面洒满金色的阳光,就像被火点燃似的壮美。如置身田野看头顶上飞翔的白鹭,会看到它们橘黄色的纤细的脚向后划拉着,犹如两只异形的桨。它那纤长的嘴,仿佛一支箭射向远方。它们在飞翔的时候,我感觉到整个世界也在飞翔,一切事物都在飞翔。这时,大地和天空显得那样明亮:田野、河水、房屋和树木,甚至袅袅的炊烟,都有一种生动而感人的美。那时我还想不到,阳光下的鸟儿是美和自由的象征。它们飞翔,其实是阳光在托举它们。阳光给了它们飞翔的力量和空间。鸟们不断给我们带来爱和美,让我们感到活着的美好,使我们的心灵也明亮起来。
而在盛夏,它们会成群结队地把自己泡在河边刚翻犁过的泥沟里,滚一身泥巴,让太阳晒一会,然后从容地跳进河里,清洗得一干二净。这是白鹭清除身上的虱子等寄生物最管用的办法。洗尽红泥的白鹭悠闲地在田埂上和河边的草地上散步,梳翅,或笨拙地走动、小跑,如同幼儿在蹒跚学步,又像一群顽皮的少年在嬉戏。这时,它们会不时地鸣叫,叫声就像仲夏喜雨中拔节的玉米和高粱发出的声音:“嘎——嘎”。当然,它们的鸣叫远比庄稼的拔节声更为连贯、明亮和抒情。当此起彼伏的“拔节”声响成一片时,你可以想象田野该是多么地喧闹和富有生机。观察着它们,我感到一种乐趣,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快乐。晚秋,白鹭开始换毛,我们会去挑捡几根,插在玉米棒上,就是一个挺不错的羽毛球,在童年的欢笑声中飞来飞去。
春耕和秋犁的时节,田野又是另一番景致:田里,人们驱牛耕种,牛前人后,数十只白鹭在田间起起落落,欢叫着寻食被犁铧翻起的土蚕、草鞋虫、泥鳅等美味,而一些胆大的白鹭,一只腿独立于牛背上,拍打着翅膀,似在为汗水淋淋的耕牛扇凉。牛的浑黑,更衬出它的洁白。哪里耕种,它们就跟到哪里,就像村里的孩子,哪家人办红白喜事,就奔向哪里。更多的时候,它们一行行站在田埂上休息。远远望去,一条条田埂似镶了一层厚重的白色,令人倍感悦目。
在月色好的夜晚,它们也会群起飞翔,在宽宽的河面上盘旋起落,那么投入,那么尽情,就像跳一支月光舞,又像在举行一种仪式。青蛙、蟋蟀等夜虫和小河歌吟着为它们伴奏。村里的老人笑说:“又有一对白鹭成亲啦。”
晚秋,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。破晓时分,一拉开门,一大股冷气扑面而来,饱含着腐叶的气息,让人最后一丝睡意顿消。曙色初动,河流和沟渠,家家户户的屋顶,飘袅着浓浓的白气和淡蓝的炊烟,这使凝滞的大地灵动起来。冬闲的水田里,水面积满一层冰,由于冰把水面封严,常使水中的鱼虫缺氧而死去。河这边,一只猫在冰面上游走,眼睁睁地看着鱼却无从下口,沮丧得哼哼有声,而河那边,几只白鹭站在冰面上,用筷子长的尖嘴,一下又一下地啄击,冰块碎裂,白鹭大快朵颐。
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,好像就是为我们滇南的白鹭写的:“它们并不是在为我们而舞蹈,/然而我们却能感受到来自它们的快乐!/就这样快乐在整个地球上蔓延,/任何人都会在这一弥散的礼物中寻找到它的身影,/而这充满着的爱意,溢出/流向了整个大自然,带来了幸福和欢笑……”
近年来,随着人们对生态的重视,越来越多的白鹭,在滇南的山水间成群结队,翩翩飞行,它们那优雅绰约的风姿,像是在表达着对大地的无上礼赞!